十五年前租住在上海虹口小区里的时候,正是我为赚钱忙得屁颠屁颠的时候。可是,我再怎么奔走得飞快,眼睛总会看到小区角落里的白玉兰,尤其是大朵大朵玉兰花盛开的时候。
上海的玉兰花可能是世界上开得艳得了,花朵像白玉雕就的,散发出幽远的香味。闻见这种香味,你立刻会觉得周围平常的楼房一下子变得更加雅致了,就如同不但看到了一个可爱的女子,而且还闻到了她身上的香水味。
今晚在澳洲偏远的蓝湖城散步走过邻居家房子的时候,又看到那几棵白玉兰树。这些玉兰树憔悴的样子,很是让我惆怅,让我内心生出可怜它们的情绪来,觉得它们是那样的水土不服,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没办法和上海的白玉兰相提并论。
一边可怜着这几棵玉兰树,一边又想到五、六年前在阿德莱德郊区海边的房子刚买下来的时候,在房子门口和里边的的院子里各有两棵白玉兰树,后来房子自己没能住,直接租给了别人去住。过了两年再去看房子的时候,发现四棵白玉兰树都死掉了。这事情当时让我心里很是难过,心里抱怨可恶的租户怎么就不能欣赏和懂得这种古老珍贵的美树呢?怎能不去好好照顾它们呢?我也怨自己没能提醒租客好好照顾这些可爱的树。很明显,玉兰树再怎么美,在南澳干燥的地中海气候条件下是很难活得旺盛的,除非你不断给它们浇水。
感慨世间美好的事物,总是要操心维系才会长久的。
如果大群大群的美冠鹦鹉(一说是凤头鹦鹉)到了蓝湖城,你就知道真正意义上的夏天到了。
这种鹦鹉有一身白色的羽毛,头顶有着傲娇的羽冠,所以中文美其名曰美冠鹦鹉。其实这种鸟的英文名字更能反映它们的特点。试着读一下cockatoo这个英文单词,你能听到怎么样的声音?是的,难听的声音。美观鹦鹉尽管长得好看,可是它们实在是一种很呱噪的鸟。它们有一套复杂的语言体系,而且不断地呱噪着聊天,就像澳洲中学七年级的孩子,能吵死你。所以它们的到来是很容易被感觉到的。
傍晚的时候,只要你家附近有二、三十米高的大树,放心好了,这些客人会毫不含糊地把它们变成自己的免费旅馆。仔细听几百只鹦鹉交谈,你就会觉得自己仿佛是进了成都或者哪个大城市的大茶楼,那种热切的呱噪声让你忍不住要猜想这种鸟该是多么地聪明,多么地喜欢交际,有着一种它们特有的热闹的开心的鸟文化,让我联想到读到过的人类世界的吉普赛人。不断地迁移,走到哪里,哪里就是我的秀场,你必须听我呱噪,看我表演。
我今晚散步,朝着学校的方向走去,这样来回十五分钟,刚好。走着的时候,先是在路边的草地上看到有着绅士气质的澳洲喜鹊,它们还在默默地认真地在草地里找虫子吃,一副不着急的样子,让人不舍得打扰它们。澳洲喜鹊是常驻型鸟类,有自己的地盘,你不惹它们它们也不惹你。可是如果你招惹了它们,对不起,它们会永远与你为敌,而且它们有着良好的记忆力和识别能力。看见仇人的时候,它们就会勇敢地从空中俯冲下来,用强大的喙攻击仇人,最可怕的情况可能是直接叨瞎仇人的眼睛。
几年前在这里的马路上遇见一个男孩子,他不断地从芒果树下捡起芒果去打喜鹊,我问他为什么,他就脱下帽子,给我看他头上的伤疤。伤疤有好几个,都是喜鹊攻击后的结果。我在内心琢磨我怎么就从来没给喜鹊攻击过。
当时,心里想尊重是生存之道,不光是人和人之间,嘴上就提醒这个男孩子:你这样打它们,不是树立更多的敌人,处境会越来越危险吗?
我看到喜鹊的时候就已经听到了美冠鹦鹉的呱噪,忍不住同情喜鹊,心里在想,喜鹊是怎么能忍受这种比自己长得更好看、飞行能力也更强、而且语言丰富社会性很强的鸟类的。
我一边想,一边就编出一套自己的理论。可能喜鹊是乐见这种呱噪的鸟类的。原因是,喜鹊最喜欢吃草地土壤里的一种肥大的白虫子,而鹦鹉是吃草根的。鹦鹉会很能干地把草地翻个遍,吃掉鲜嫩的草根。在这个过程中,它们很有可能会挖出白虫子来供喜鹊食用。这只是我的猜想,可能站不住脚。如果我的理论不成立,喜鹊的夏天应该是很痛苦的吧。它们住的大树在晚上会被几百只鹦鹉占据,我真不知道它们是怎么样和几百只呱噪的鹦鹉挤住在同一个树屋里的。这种鹦鹉不只是傍晚的时候大声地招呼着自己的族人,而且在半夜里稍有风吹草动的时候也会大声地呱噪。
白天的时候,几百只鹦鹉也会洒落在草地上,一边大声地呱噪着,一边把草地翻个遍。这样的不速之客,估计喜鹊只能靠自己的成熟和忍性对付着,慢慢熬过一个漫长的夏天了。
我走近它们进食的草地的时候鹦鹉就已经发出不友善的声和警告声了,等我走得太近的时候,几百只鹦鹉,如同一张巨大的白色的毯子一下子被风吹起,同时飞将起来,铺天盖地,鸣叫着,绕着我的头顶盘旋。那叫声比海鸥的叫声还夸张,你不懂鸟语也知道那一定是辱骂声。我试着从它们的声音里做一点音译,得到的结果就是:傻哩吧唧在这疙瘩干哈?瞧你那缓慢迟钝的样子多难看!
我不怕鸟的辱骂,毕竟,这种不友好是不会通过社交媒体变成霸凌的。但是,我怕它们扔炸弹。我怕它们故意从空中把粪便投到我的头上。我可是看到过被我的宝贝小女儿得罪过的喜鹊在攻击她不成时(我在喜鹊从二十米的大树上冲向我女儿的时候在最后一秒前冲过去罩住了女儿吓走了攻击者)怎么样试图往她头上拉屎的。那喜鹊的准确度很不错,不是有风给吹偏了,俊言可就中招了。俊言是小孩子,看见喜鹊总是要去追,我拦都来不及。
我绕着停车场慢慢走了两圈,等我从学校返回,路过这些鹦鹉栖息的大树的时候,它们竟然发出一种非常难听的嘲笑声。我被这明显很粗俗的嘲笑声惊呆了。那声音很像一大群人发出的嘶哑的喊叫的嘲笑声。我一下子就联想到在美国中西部街边一群支持特朗普的共和党farmer在看到一个拜登的支持者时可能会发出的那种奇怪的嘶哑的吼叫声。
不过,此刻,这声音是从三十米高的gumtree上发出来的,是几百只美冠鹦鹉在嘲笑我。一下子,我心中冒出一个新名词:物种歧视!这些聪明能干的鹦鹉在霸凌我,欺侮我不会飞,笑我太贪婪,吃得太多,样子笨拙难看。岂有此理!可是转念一想,又觉得它们怎么笑我也是有道理的:这地球上,从大自然赋予动物的纯粹的身体能力上来说,人类最应该是被别的物种嘲笑的对象。身体官能退化得最厉害,但是吃得太多,占地太多,手段太残忍,太难相处!
一边这样自嘲地思考着,一边就来到邻居家门口,看到了好看的花圃。美丽的花朵很快让我忘记了这些呱噪的树上邻居。
文∣建军(写于澳大利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