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晓晴
回想不起来花盆里的泥土,是在什么时候收留的一粒种子,春夏之交,松软的黑土里拱出两瓣嫩绿。想着并不碍事,等长到辨得出什么品种再除去。出差了一段时间,小小的嫩芽找到了说服我的方式。等再见到它,已然长成一棵有模有样的太阳花的小苗。
扬州的太阳花们的一年到头,实在过得不像个日子。没有正经的花盆,不会占据显眼的位置,甚至不必花钱购买。一蓬蓬、一棵棵小苗们,散落在巷子里,矮墙上、道路旁,破瓦盆间、菜地边。谁要是想种,从邻居家掐两三根苗头插进泥土里,三五天就能长出新的植株。它们抢地盘成了习惯上了瘾,像签了包干协议,多大的容器都会给你撑满。夏天过后,看上去会以为不是当初的三两根,而是种了满得要挤爆的一整盆。
九十岁的姑婆养太阳花可谓历史悠久,没什么讲究也不用劳神。一只盆口缺失,盆底有一圈大大小小的锈迹斑斑的破洞的搪瓷脸盆,就是太阳花们的不动产。欢欢喜喜的太阳花在那只破盆里家长里短、繁衍子嗣。花开尽了,种子掉进深秋的时光里,这才算了结了一年的心事。霜花打蔫了花株,空荡荡的忙碌了大半年的破瓷脸盆,无畏地蜷缩在角落里,在西北风的摇篮曲中睡去,直睡到春夏之间。农忙结束,秧苗如许,红薯长出了藤,一颗颗小黑花籽,变出绿茵茵的花苗,新一年的轮回又开始。
没人在意它们长得好不好,也不会专门施肥。可它们不愿意懈怠,先长主干,三天后分杈,一周后杈上再分杈。主根一声令下“各位,该打朵儿了”,于是,每一枝分杈的顶端就会结出黄的、红的、白的、粉的、紫的花苞来。别看只有小小的一点,用不了几个小时,花开得灵巧又好看。迎着微风,展示着笑颜。
星空关上了白天的门,人类转投进黑夜的怀抱。太阳花们却要在无边的慰藉里,盘算着明天的营生。当它在清晨的某个时分,一下子开出了三朵殷红的单瓣花,我激动得按下了快门。小精灵好像懂了似的,此后的每天早晨,都有新的容颜朝我欢笑。七朵、十九朵、二十六朵,每朵花似乎在对我说,留下我,怎能让你后悔呢。
夏天气候无常,找了根比喜鹊尾巴长不了多少的木棍,给它做了个支撑。几场不请自来的暴风雨乘着黑云,气势汹汹地找每扇窗户每个阳台评理,狂风撕扯得树冠成了吼叫的怪兽,雨点劈头盖脸地扑打在太阳花上。它像来不及收稻谷的老农,跌跌撞撞地合上盛开的花朵,无助地在狂风中呼喊、辩解、大哭。
风雨过后,肉嘟嘟的花叶上挂着雨水,珍珠般晶莹。应该可以歇会儿了吧,趁着夕阳的颜色,算一算,一共到底开了几百几十几朵。夜晚来临,擦去泪珠,收拾残局,又开始扳着手指计划着,明天该开多少朵?不能让花枝冷落,目光无着。
太阳花开的速度,快过阳光从窗台到达书的扉页所用的时间。上一个动作还捏着手帕,一转身就盛开成片。今年的太阳花的夏天很不平静,万事万物都遭遇了难有的酷暑,四十摄氏度以上的气温热得它毫无退意。它像个小小的斗士,每天早上开花,傍晚落下当天的。夜里长出新的花苞,早上再开出新鲜的。
天上的太阳,是它引以为傲的拥有同一个名字的挚友,给了酷暑之花难以支撑的熔炼。尘埃大小的黑褐色花籽,如何修得这般自觉、自强。中午的骄阳晒得地面六七十摄氏度,它喘着热气,把滚烫的水分输送到分枝,和正在盛开的花叶里。
旧式单瓣的太阳花,每一天都会崭新如孩童的面孔,却和年老的人寻得默契。可能因为两方都话少,沉默,不紧不慢地盘桓着日头。也都甚少要求,无论是瓦片还是砖缝,都不妨碍他们和它们的生计。
容易生长,不会被用作爱情之花;快速凋谢,难以称作生命之花;开放得太频繁,怎能是友谊之花。或许,它们就像是盛放于梵天之下的你我:知时节、懂职责、无惧风雨。
写下些许文字,终究难以配得上生命的奇迹。窗外的那位不会说话不能走路也许会思考,至少配得上拥有七种以上的美德的老友,已经又计算好了明朝花开的数目,“悲欣交集”地奉献给这尘世。
作者简介:
作家、编剧,作品有《曹操是怎样炼成的》《少年曹操》《蓝蓝和外星人》《扬州童话》《涂晓晴讲故事》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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