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驴跑了,人拉沙子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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驴累跑了,人拉沙子

我是年2月5日从北京到延安黄陵县太贤公社四圣大队插队的,那是还不到17岁。听听这些名字:延安-黄陵-太贤-四圣,多有厚重的历史感和深远的文化啊!可是对我印象最深的却不是这里的历史和文化,而是劳动的艰辛。

那是插队的第二年,年5月初,春耕春播告一段落,刚想喘口气,迎接更繁重的夏收。谁知,晚上,老队长张林就召开全体男社员会,派人手去西(安)延(安)公路拉沙子。

那时,西安到延安的公路还是沙石路。虽有公路道班日常维护,可需要的沙子要由公路周边的生产队拉到路边。我们队虽然离那条公路20多里地,依然每年都有25立方的任务指标。

会开了几个时辰,老队长掰开了,揉碎了反复讲:国家活计不干不行,工分从每天10分涨到15分,20分,就是没人愿意去。老队长急了,开始点名。这个说老娘有病哩,那个讲孩子学校有麻达,还有的干脆说婆姨不让去,引来哄堂大笑。

见比情景,我和坐在旁边的董哲民商量,实在不行,咱俩去。一拍即合,哲民立马表态:我和燕博去!话音刚落,会场就炸了窝!“俩娃伙去,那哪行啊!”“北京知青咋能吃下那个苦?”“不说别的,俩牲口就不听你们使唤!”老队长也把头摇的像破浪鼓。这阵势倒激起我们“初生牛犊不怕虎”的二杆子劲!“有什么啊!怎么就不行!到店头拉煤,二百多里不是平安回来了!沟底抗玉米棒子,麦收删麦子(一把砍刀栓在腰间,双臂挥动硕大镰刀割麦子,后面托一张席子放割下的麦子)哪样没干过!”乡亲们见我们这么“二”,也就不再说什么。老队长还是不放心,提出由一位有经验的老乡一起去,帮助喂喂牲口,做做饭。可依然没人愿意。队长无奈,只好同意我们俩去,再三叮嘱:干不动了就回来,咱们再派人去。

老队长算了算,我们的任务是25立方沙石,距离是十五里,一辆车每次装0.2立方,每天跑三趟,估计20多天可以回来。

第二天,我们高高兴兴,忙忙叨叨地做战前准备。

首先是粮食,正是青黄不接的季节,只有苞谷和糜子。磨了半口袋苞谷碴子,蒸了一口袋糜子馍,吴惠中把家里寄来的一袋酱油膏也给我们带上。菜自然是没有的,别说蔬菜,连咸菜也没有。说起糜子,没去过陕北的可能不知道,那是我国最古老的庄稼之一,现在很少有人种了。糜子比谷子大些,软糜子有粘性,过年炸油糕用。那首歌“热腾腾的油糕摆上桌”使其闻名。硬糜子外壳是黑色的,里面是黄色的,由于磨成面,部分壳磨到面里,就成黑色的了。糜子馍刚蒸熟,软软甜甜的,挺好吃,可一凉,又硬又涩,一咬一个白牙印。老乡戏称它叫“打死狗”。

“工欲利其事,必先利其器”,检查架子车非常重要,以免干活时出“幺蛾子”。我们队就四辆架子车,挑好点的就是了。轮胎,轱辘,把手,围车厢的藤席都要检查一下。架子车是村里主要运输工具,送肥料,运庄稼都靠它。一般是人拉,大而重的物件才用驴拉。人拉架子车是苦差事,一个人既要驾轩又要用力,往往拉一趟肩膀就勒出道红印。下坡却十分有趣,几辆车连在一起,人坐在车上,风驰电掣般就冲到坡下,又快又刺激。我们戏称“开火车”。当然,掌舵的至关重要。

准备工作最重要的是选牲口。其实也没得选了。我们队总共就3头驴,4头牛。牛肯定不行。劲最大也最听话大黑驴,刚好病了,不吃草料,老啃墙皮。爱牲口如命的饲养员“老板爷”自然不让它外出。剩下两头驴,小黑驴颜值高,但劲小,干活倒也踏踏实实。让人头疼的是那头灰色的骟驴,粗壮有力气,就是脾气大。罢工是常事,还动不动就尥蹶子。老乡们开玩笑说,它是太监,只听“皇上”(老板爷)的。虽然心里犯嘀咕,可事已至此,也只好带它二位出征了。老板爷再三叮嘱,马无夜草不肥,夜间要多起几回喂牲口,千万别累着牲口。

那天天刚亮,老板爷就套好车,我们装上被褥,粮草和工具出发了。不一会儿,太阳从正前方冉冉升起,给大地带来勃勃生机。满眼的麦田随风起浪,遍地的野花像点缀在大地的宝石,各种鸟儿的叫声清脆入耳,不时有喜鹊在眼前飞上飞下。我们时而坐在车上欣赏美景,时而站起来挥舞长鞭,“驾!驾!”地指挥驴儿,好像古时的将军指挥战车。眼前的美景,不禁让我们唱起小时候的歌“你看那漫山遍野处处春光........”。刚到18岁的我们,充满了青春的激情,25里山路在歌声和美景中,不知不觉就到了。

然而,刚到目的地,就给我们的激情泼了一大盆凉水!也明白了老乡们为什么都不愿意来。

按照老队长画的图,我们找到了住处-离公路几百米远,龙首塬下的两眼土窑洞。

天啊!这也算是窑洞?门前长满了荆棘和野草,足有一人多高。如果不是我们用砍刀杀出一条路,别说是车,人也无法到门口。这是两眼套间窑洞,里外屋都布满了灰尘和蜘蛛网,一进去,呼啦啦飞出好多麻雀!外屋门右手有一个炕,炕席破的不成囫囵个,被尘土掩盖着。炕头的灶已塌了,锅也不知去向,做饭是指望不上了。窑洞深处有一个喂牲口的槽,再后面是一地干驴粪球,上面爬满苍蝇和蠕动的生物。里屋只是靠窗有一个炕,空空荡荡的。最可怕的不是这些,而是窑洞的门窗都不知去向,来时老乡说,这里有狼!想到这,看着门洞和窗洞,吓得我一身鸡皮疙瘩!

后来才知道,我们村以前拉沙子,都是住惠家河村里。但就在我们来之前,南队老乡寇青海住惠家河期间,调戏房东的婆姨,被人家痛揍一顿。也不再允许四圣村来人居住,所以我们才住到这个鬼地方。

既来之则安之。干!我俩先用砍刀砍出一个院子,用铁锹平整好。在一棵大树下栓好驴,放好车,然后到一公里外的沮河挑了两桶水,饮牲口,收拾窑洞。沟底就这点好,用水方便,不像我们原上,水井有一百多米深,一人抻桶,一人搖辘轳,半个钟头才能搖上一桶水。几个小时后,窑洞内外整干净了,我们又用荆棘,树枝编了门窗。还在院里修了一个小土坯树枝桌。看着劳动成果,那个自豪啊!

干活时不觉得,一闲下来,肚子已经咕咕叫了。土坯做灶,野草荆棘当柴,架上哲民的钢铝锅,煮苞谷渣粥。说起哲民的钢铝锅挺有意思:我们队知青六个大小伙子,没女生,一吃饭就是抢。一大锅苞谷渣粥,一人一碗不饱,每人两碗又没那么多。时间长了,小胖子想出妙计,先盛半碗,吃完还能盛一碗。大伙儿有样学样,闹得吃饭慢的哲民时常饿肚子。一急之下,他到供销社买来一口钢铝锅,一下盛一锅,“我看你们还怎么抢”!没想到,这口锅在这有了大用场。

吃完饭,天色已晚。我们在里屋铺好床,刚要入睡,却发现一个问题,驴放在外屋,我们睡里屋,可老乡说,这里有狼!万一狼来了,把驴吃了如何是好?别忘了,咱们队就三头驴,那可是全队的财产,宝贝疙瘩。虽然窑洞外面的墙上,早有人画好了防狼的白圈圈,可是万一呢?不行,得把驴放在里屋,我们睡外屋。

换好房间,把准备和狼战斗的铁锹,砍刀放在外屋炕边,手电筒放在枕边。据说狼最怕光,手电筒就是最好的杀器。

躺在炕上,聊着聊着,哲民打起呼噜。我却久久不敢入睡。一是害怕狼来,二是想起老板爷叮嘱“马无夜草不肥”,不时去看看牲口,加加料。刚有睡意,小生物们开始在身上活动,虱子,跳瘙,臭虫,自然还有蚊子在空中配合,种类还挺全。虽说,在村里也有这些,可这更多更全。我猛然想起在北京80中上学时,老八路李书记做报告讲过虱子是革命虫,每个八路军战士身上都有。文革开始后,高中的同学斗争批判李书记,说他讲的那话,是污蔑八路军,反动透顶!我们这些初一生也义愤填膺地跟着喊口号。有了体会才知道,我们当年是多么幼稚无知啊!喂了两次牲口后,瞌睡虫战胜了那些小生物,我进入梦乡。

哲民把我推醒,以为是狼来了,第一反应就是摸手电筒。睁开眼睛一看,天亮了。我们动作麻利地穿好衣服,套好车,奔向装沙子的地方。

走了七八里路,就到了装沙子的地方。沮河在惠家河村北转了一个大湾,河面冲出一大片河滩,枯水季节河滩满是沙子和碎石,这就是我们要拉的东西。

架子车不大,拉不了多少沙子,为了多装必须用藤席围成一个高出车厢两倍的围档。沙子和碎石混在一起,铁锹很难铲。我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装满两车。

装满沙石的重车在河滩上行走艰难,人驾着辕,费力地稳住把手,还要不停的“驾!嘚求!”喊着,给驴鼓劲!几百米的路就大汗淋淋了。然而,最艰难的路还在后头。

从河滩上公路是几百米的上坡,有四十度。虽然我们的驴“不用扬鞭自奋蹄”,虽然“驾!驾!嘚求!嘚求!”的喊声不断,然而驴每拉每一步都异常艰难,每走一步地上都留下深深的蹄印。掌辕的人更是吃力,双手紧紧握着把手,累得虎口胳膊生疼,肩膀被拉车的绳子累出血印,还必须全神贯注,少不留意,就可能翻车。就这样一步一步慢慢上行,几百米路像走了一天。上了公路,人和牲口都累瘫了。

跟上坡相比,走在公路上就轻松多了。人轻轻松松地扶着把手,驴“踢踏踢踏”地迈着步伐,车“格叽格叽”慢慢向前。到了我们的住处边,太阳已经一杆高了。肚子咕咕叫了,好想休息休息,支锅做饭。我俩一商量,还是一鼓作气,卸了沙子再说。

卸沙子的地方在公路道班附近,离我们的住处还有七八里。按道班养路工指定的地点卸了车,人家用工具量了量,俩车恰是0.4方。

真是累了!当天晚上往炕上一躺,“马无夜草不肥”忘得九霄云外,地上,空中小生物的骚扰毫无感觉,外面有狼的警告全然抵不过瞌睡虫,大有“敌军围困万千重,我自岿然不动”的气魄。倒头就睡,一觉天亮。

就这样装车,拉车,卸车,过了一天又一天。到了第十天,本想时间过半,任务也过了半,再熬十天就能完事回村。可谁知出事了!

那天拉第三趟时,又到了魔鬼上坡路。骟驴犯了驴脾气,说什么也不上坡。大概太累了,我们就歇了好大一会儿,任凭我喊破嗓子“驾!驾!嘚求!”,它就是一动不动。眼看天色渐晚,这样下去,半夜也到不了家。气得我,扬起鞭子,使劲抽打它。这下它终于走了,而且比平时都用力。到了半坡,套绳突然断了,车迅速下滑。我拼尽全力也按不住把手,一下子被支到半空。只见那脱缰的驴,像逃离苦海一般,飞快的奔上坡,沿着公路火箭般扬长而去。等我脚着地,它已不见踪影!

这怎么办?这还了得!我们队就三头驴,那是最宝贵的集体财产,我们给丢了一头,怎么交代啊!晚上,尽管肚子空空,可谁也不想吃饭,反反复复商量应对之策。

“事已至此,只好回村,把大黑驴带来接着拉。”

“那哪行啊!活没干完,队里的宝贝丢了,村里人的吐沫还不把咱俩淹了!”

“报案,把驴找回来!”

“也不行,万一因丢失集体财产,把咱俩抓起来呢!再说,找到驴,还不得猴年马月!”

…………

一宿无眠,商量来商量去,最后决定:先把沙子拉完,来一个将功折罪。

说干就干,第二天就开始我们的新计划。一辆车装满,依旧由小黑驴拉,另一辆车装一半,让驴拉上坡,然后人拉。

真不是人干的活!虽然只有半车,虽然是跑公路平地,虽然两人轮换,但一天下来,依然累得浑身散了架,两个肩膀被绳子勒得皮开肉绽。有什么办法呢?你把牲口丢了,只能干牲口的活儿。实在累的受不了了,就四脚朝天躺在路边,缓一会儿,又默念一下那段人人皆知的语录“下定决心,不拍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鼓鼓劲,继续前行。

路过的人都好奇的看着我们,有赞许的,有关心的,也有疑问的眼神。

有个骑车的人居然问我,小伙子,犯什么事了?

有一次,在路边的秦家川村累倒了,被一位老大娘看到,从家里端出一碗水,还有两个馍馍递给我们,连说“把个娃累咂了,恓惶的!”。

还有一次,一辆华沙轿车经过我们,突然停下。一位干部模样的老者下车向我们走来,问:“北京知青吧?”“真不容易啊!”车上跟着跑来一位小姑娘,塞给我两块水果糖。感动啊!

老话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太准了!正当我们坚持着,一天又一天。倒霉的事又来了。天气越来越热,我们来这已经半个月了,那天刚要吃饭,发现糜子馍全发霉长毛了。吃吧?太难吃不说,还影响健康!不吃?干这么累的活,别说完不成任务,恐怕到时就驴革裹尸还了。权衡再三,还是吃。吃饱了不饿再说。每次吃饭前,先用火把糜子馍的毛烧掉,再考焦,迅速咀嚼,喝苞谷渣粥冲咽下。吃得我胃里返酸水,成了毛病,几年后才好。

就这样也没坚持多少日子,还是断顿了!

我们只好硬着头皮到每天路过的秦家川村去借粮。那儿的知青是黄陵县城本地的,经常回家吃饭,所以粮食相对富裕。我们每天路过他们村六次,还时不时和他们聊聊天,彼此都了解。他们很爽快的借给我们一些苞谷渣,还给了几个白馍馍。天啊,过完年我们就没见过白面馍,感动!

手中有粮,心中不慌。有了补给,我们干劲更大了。看着我们卸的沙子堆越来越大,心里说不出的自豪和高兴!终于有一天,我们卸完沙子,道班的师傅照常丈量后,告诉我们:你们的任务完成了!那一刻,我们情不自禁地扔掉手中的铁锹,欢呼雀跃!屈指算来我们整整干了一月有余,终于干完了!

第二天,我们像得胜的将军班师回朝,开始有说有笑,可想起丢了的驴又忐忑不安,功能抵过吗?见了老队长怎么说?

想着说着就进了村。只见老队长笑容满面地迎来,老板爷也三步并作两步赶来,脸上同样布满笑容。“活干完了?”老队长扶着我们的胳膊,我们点头称是。“吃苦了!好娃哩!”“可是骟驴丢了。”咱俩低声道。老队长和老板爷哈哈大笑:

“它早回来了!”

都说老马识途,敢情老驴也认家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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